远阙客

废纸折花

JRen | 海鸟,海鸟(3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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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生命就是人鱼的悲剧。

回忆起小时候,比爷爷带他去地下室见人鱼的时候还要小些的时候,那时候的记忆只有一片海。并非风平浪静的海,那片海波涛汹涌,风卷着海面怒号,海水一壁紧接着一壁打下来,有时很冷,有时又热如沸水。金钟炫曾一次次潜入记忆的海,企图在里面寻找父亲母亲的踪迹,可是他怎么都找不到。只有一尾人鱼,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推开海浪游到他的面前。

那是一段脱落的记忆,被大海填充掩盖。在这一场病里,海潮随着人鱼的吻退去,那些回忆渐渐生动清晰起来。

金钟炫的父母死于一场海难。

 

金钟炫八岁的生日,父亲与母亲为他包下一整艘游轮,意图在海上为他庆祝一天一夜。那一天风平浪静,庞大的游轮飘荡在海上,若是飘在空中看那不过是一张白色的纸,像垃圾一样漂浮在广阔无垠的蓝色上。欢宴从下午阳光正盛时开始,游轮慢悠悠开着,和宴会厅里的舞步保持同一个悠闲步调。游轮边漂浮着几只小艇,年轻的男士抱着身段婀娜的小姐乘上去。

成年人似乎都能从这样的聚会里寻找到乐趣,三五成群地推杯换盏,间或有人上前同东道主表示祝贺或感谢,借此达成自己的目的。孩子在这样的聚会里格格不入,金钟炫吃着厨师精心烹制的糕点,百无聊赖地看着舱内的大人,母亲和两三位夫人挽着手说话,掩着嘴笑,父亲则不知去处。船舱往下走还有一层,下面圆圆的窗户里嵌着玻璃,透过去可以看见海内,那里或许会有小鱼游过。金钟炫趁母亲不注意,偷溜下去,可惜窗户外蒙有一层网,应是船员正在打捞海鲜,以供应晚餐。

透过被渔网分割开的窗子,金钟炫看着海洋,与书本电视上看到的蔚蓝不同,这一片海更偏于墨绿色,像是被黑漆染过一般。忽地,他看到一条极长的鱼——长得只看得见鱼尾,鱼倏地游过去,似乎是撞上了网,忽又一摆尾巴转回来。鲸鱼?海豚?金钟炫看着尾巴的形状揣测,还不等他得到答案,渔网快速地收缩,长鱼被套在里面,金钟炫仰头贴着玻璃努力看,只见那条尾巴奋力地扑腾挣扎着。救它!男孩只有这一个想法,转身向甲板上跑去。

当金钟炫跑上甲板时,已有一块地方被人群团团围住。他猜是那一条大鱼,想也不想就拨开人群钻进去,渔网里蹦出三五条小鱼,一个俊美的少年也从网里钻出来,仔细一看,他的下身是一条长长的鱼尾。

"人鱼!"

"是人鱼!"

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,富人不惜用金贵的指头指着少年评头论足。人鱼被誉为活珍珠,一是由于他们漂亮得像珍珠一样,有富人愿意高价购买人鱼赏玩;二是由于传说中他们的眼泪可以化为珍珠,那种珍珠比蚌壳里的还要漂亮,每一颗都价值连城。

"这种品相的人鱼,就是拍卖都买不到。"有人说道。近些年来,野生的人鱼已极其稀有,由于人类社会的追捧,人鱼被大量地捕捞或猎杀,余下的一些则找到变为人类的方法,生出双腿,隐姓埋名地在陆地上生活。

人鱼缩了缩尾巴,本能地察觉到危险,一双深蓝色的眼眸惊惶不定地在围过来的人群间打转。

"这怎么办呢?"

"这……咳咳,"这时一个大肚子男人走了过来,是这艘船的船长,"各位先生女士,按照相关条例,人鱼是我们的船员打上来的,理应归本船所有。若各位有意购买,就举行一场拍卖会,价高者得。"

人鱼看着这趾高气昂的人类,不屑地笑了笑,他似乎完全理解了自己的处境,并觉得这些妄想摆布他的命运的家伙十分滑稽。

"放走他。"这时,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,小男孩向前走了几步,挡在人鱼身前,毫不畏惧地向大人们扬起下巴:

"我说,放走他。"

"这是?"人们交头接耳。

"金小少爷。"

"钟炫,你在这里做什么。"母亲的声音传过来,人群像船经过海水那般,自动分出一条道来。

"妈妈,我要放走这条人鱼。"金钟炫义正严辞。

船长卑躬屈膝走过来:"夫人,我们的船员捕捉上一条人鱼,理应拍卖给船上的诸位。"

"人鱼的命是他自己的,你凭什么卖他?"金钟炫也不待母亲说话,抢先答道:"我看,他好好地活在海里,被你捞上来就要卖。这是贩卖人口,根本就不合理。"

"这……人鱼和人当然不一样。"船长回答。

"不一样在哪里呢?他多一条尾巴,还是他没有钱?有钱就可以买卖别人,没有钱就活该被掌控命运吗?"小孩子的话说出来虽然幼稚,却最为真实,只可惜人们从不会听。如果不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,船长早把这捣乱的小家伙扔到海里去,可此时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夫人的脸色。

夫人招了招手,一个男人遂走上前递上一张支票给船长。

"就当是我们买了吧,把他放了。"母亲说这话的时候,人鱼都没有瞧过人鱼一眼,把人鱼买下来,就像是给金钟炫买一台游戏机那样寻常。

船长握着那张支票,对着日光看了好半天,嘴里碎碎念着似乎在数一共有多少个零。脸上的肉绷了又绷,好不容易憋住笑,挥手让船员放走人鱼。

船员上前,粗鲁地搬起人鱼,不料人鱼竟用力一甩尾巴,把他打翻在地,似乎是觉得有趣,人鱼仰头笑了起来。船员甚为光火,几乎要上前抽他一巴掌报复,人鱼却兀自向金钟炫招手,指了指缠绕在身上的渔网。男孩走过去,把那些缠绕住人鱼的网解开,然后愣愣地看着这美丽的生物。

人鱼眨了眨眼睛,然后轻轻地印一个吻在男孩的面颊上。他用双手撑着地面,向前滑了一段,而后尾巴在甲板上借力一弹,像跳水运动员那样,画出一个优美的弧线,跳回海中。

 

人鱼的吻又冰又凉,小金钟炫摸着脸颊,一整晚心不在焉。夜里放烟火,随着"嘭"地一声,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放,金银红紫绿一朵紧接着一朵,掩盖住天上的星星的一瞬间霎时溃散,化作烟尘坠入海中。人群随着烟花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嬉笑声,响起又灭下。

海风一阵接一阵吹得紧,呜呜地拉扯出暴风雨的阵势,海浪起起伏伏,晃得人头晕。烟花放尽的时候,人群也随之散开,只余一片海兀自泛着波澜。人类安静下来的时候,大海开始苏醒,像是一场策划依旧的复仇,海水上下搅动,风紧跟其中呼啸,声音犹如山崩地裂,逐渐愈演愈烈。海风拉扯着声音呜呜地哭嚎,海浪绝望地拍打着海面,一阵强过一阵,一波烈过一波,暴风雨也随之而来,雨点打在船上宛如枪林弹雨。

“风暴!风暴!”船员的声音破开风声,从船头传至传尾。人们在船只上站不稳脚步,摇摇晃晃地撞到床铺上或身边人身上,风扯开了嗓子尖叫,人们也撕扯着声带呼号。海浪像一座接一座的高山,直直地拍打下来像地震时倒塌的房屋,砸在船只上。甲板成了水塘子,海水冲破玻璃涌入船舱,整个空间都被海水和人类的尖叫填满。

浪拍下,一壁又一壁打在船上,海水填满通道、房屋、窗口、人们的喉咙,封闭一切,堵住一切。这一整艘船像一只溺水的巨大鸭子,扑棱着形同虚设的翅膀挣扎,无望地蹬着脚蹼,水的力量这样大,逐渐夺走反抗的余地,淹没、沉沦。

随着一阵又一阵地颠簸,金钟炫被船只甩入海水中,海水灌进鼻腔里,不觉得涩只是辣,火辣辣地灼得肺和鼻腔都痛,耳朵被压迫,谁呀涌过来好像要偶从两侧挤爆头颅,疼痛,压迫,这样的感觉狠狠地牵制住他。肺里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挤走,只剩下海水,只剩下疼痛。痛觉逐渐侵蚀神经,渐渐地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,他睁开眼睛,被海水灼痛的双眼看见父亲搂住母亲坠入黑暗,很快,他也被卷入无边的黑暗中。

说那是黑暗也不对,那是空,万物都不复存在,无声无相,什么都没有。身体没有重量一样地,飘在虚无,这里没有他人也没有自己,是生命的归处。

有一只白皙的手穿过层层叠叠的虚无,抓住他的那一刻,他的手臂也变成真实的物体。知觉一点一点恢复,先是触觉,浑身的毛孔都打开,任寒冷侵袭。一个吻烙在嘴唇上,应是由于体温过于冰凉,连冰冷的嘴唇都令他觉得温暖,那唇边挂着一颗珠子,酸涩唤醒味觉。而后是声音和画面,一首闻所未闻的古老歌谣和一张流泪的美丽脸孔。

十余年前的那个夏天,一场暴风雨引发海难,整艘游艇被大海吞噬,只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幸存。他抱着一根浮木,飘荡到岸边,生命迹象微弱得和死亡者相差无几,海防人员将他送回祖父身边。

海难中幸存的男孩,并没有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,他似乎只是侥幸从死神的手下逃离。死神发觉了这一纰漏,从此对他穷追不舍。男孩患上怪病,身上忽冷忽热,靠着呼吸机生活,他缠绵于病榻之上,一场接一场的疾病似乎要代替那场海难将他杀死。

祖父看着孙子的模样,担心得茶饭不思,失去了儿子儿媳的他,把孙子视作唯一的寄托。他访遍名医,听过各方意见,走投无路,找上了小有名气的一位神婆。神婆被情进屋内,一看床铺上面色一阵苍白一阵潮红的孩子,惊得后退,哆哆嗦嗦的说:

“这种病我见过,这种病我见过,什么时候,什么时候?”她佝偻着背左右徘徊,神神叨叨念着,然后一拍脑袋:

“人鱼!对,人鱼,这是被人鱼救活的人。人鱼把人类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,但是这种救助违背了神的旨意,神不会让救下的人活下来。”

“不会让他活下来?没有办法了吗?”祖父急得瞪眼。

“有,有……人鱼,人鱼的眼泪,那就是人鱼心头的血,每一天食用它,这个孩子就能活。一定得是救过他的那条人鱼,一定要是那条人鱼因真心流下的眼泪,不是为他流的也可以。”

祖父听了神婆的话,命人安排船只带着重病的金钟炫,又一次进入那片海域。老人的头发在这一段时间内迅速地苍白,神情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。他狠下心,命船员将不省人事的金钟炫抛至海里,闭上眼背过身去,不忍看孙子渐渐沉没在海里。在静默中,他等待着,心里越来越不安,越来越焦急,就在他忍不住要把金钟炫捞上来的时候,人鱼出现了。

那是一条有着鲸鱼似的尾巴、鳞片如大海一般蔚蓝的人鱼,船上的人们透过海浪看到,他捧起金钟炫的脸颊亲吻,钻石似的泪珠蹭到男孩的脸颊上,顺着肌肤流进男孩的嘴里。

“捉住他!”老人下令,钢叉和罗网一同撒下。人鱼被死死钉在网里,他奋力挣扎,钢叉穿破他的尾巴,越是挣扎,伤口越深,他摆动尾巴,血染红了船周的海域。罗网不断紧缩,人鱼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尖利嚎叫,刺得船员不得不屡次捂住耳朵。他们把人鱼的肌肤捆绑得像一块挂在杆子上的肉,勒成一块一块的菱形,所有的生命力抑制在其中。人鱼被拽着往上再往上,吊到高空,又砸在甲板上,红色的血水把他染得通红。他的嚎叫人们渐渐地听不见,痛苦的叫声已然超过人类耳朵能够接收的频率,在人们眼里人鱼却只是一次又一次了地张大嘴巴。

人鱼救下的男孩也被接上岸,老人抱起他,他缩在爷爷的怀里。咳出几口水后,呼吸恢复平稳,闭上眼睛睡着了。

上一刻还在挣扎的人鱼看到男孩,浑身紧绷的肌肉忽地放松下来,他喘着气呆呆地,笑了。

那个孩子还活着,真好。人鱼想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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